文 / 史国良
我的出家完全是一种缘分,那是另一种境界,是很美妙的生命体验。出家前并没想做什么画僧,就是想换一个生存环境,想换一种活法。现在分析自己当年的行为,可能有冲动和浪漫的成分在里边。其实我并不真正了解宗教,进入佛门之后才发现自己并不适应那种生活。人在佛门外看佛教,很宏观,有距离,感觉很美,那种美对艺术家最有吸引力,让人想靠近她、贴近她、走进她。当宏观变成局部、浪漫变成现实,才发现自己的不适和茫然。
举一个例子吧,或许不恰当,比如我们在北京家里看电视上介绍西藏,那雪山、那歌声、那神秘的宗教、壮丽的布达拉宫和大昭寺前磕长头的人流……一切一切都足以令人神往。很多人在这种魅力的感召下,会不顾一切地前往拉萨,飞往那神秘的地方,是劝不住、拉不回来的。但有的人一下飞机就感受到对高原的不适应,马上会晕倒、口吐白沫;有的人经过挣扎,可以慢慢适应下来。在缺氧的状态下,什么美呀、歌呀、神秘呀,人都会对之麻木,顾不上欣赏眼前的景色,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只想赶快回家,回到氧气充足的地方。
是的,我们在家里有空调、暖气,有的是氧气,在这种舒适的环境里,回头再看西藏,一切又美好了起来,又想进去,进去了又想出来,出来了又想进去,心理很复杂。这不是西藏高原的错,也不是你自己的问题。我恰恰在这往返之中找到了一种对生命的感悟。我常往西藏跑,那个地方可以给我灵感,让我有创作的冲动,可以说,我每次进藏都有强烈的高原反应,却丝毫不影响我对画西藏的热情。但是,除了速写习作之外,几乎没有一件作品是我在西藏那里画的,都是回到北京后创作的。俗话说,距离产生美,这话很对。
我出家的感受有点像去西藏、画西藏,既不适应又离不开,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画的西藏多与宗教有关,我的身份与这一切都协调,并无矛盾。
我是个和尚,也是个艺术家。要给自己找一条适合的路走,这样才想到了做个画僧。画僧可以云游四方,很自由。历史上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出家人吗:石涛、八大、虚谷等等,历代都有。我愿意将后半生仍然放在西藏和北京的往返之中。或许这就是我的路吧!
我要做画僧,但却不是亦步亦趋地模仿前人,其实也模仿不了。过去的画僧多是画山水、花鸟,画人物(也就是画佛像)。他们的国画作品往往追求“禅”的意境,深邃、空灵,给人以出世的意想。批评家认为我的作品颜色太重、太写实,人间烟火味十足,认为和尚应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画出的画要很清净、很有意境,而不能有这么多世俗生活的味道。其实,这也是我想了很久的一个问题,探索现代的画僧之路,正是我要解决的艺术课题。我师父所提倡的人间佛教,不同于以往的教派,它所关注的不再是来世,而是当代人,是活人在现实生活中的精神境界。作为一个和尚,其实我不太在意有香火的宗教,而是更喜欢宗教所传达出的那种精神,我应该把自己从佛门里看到的属于人间的感受画出来。
佛教给人的根本启示就是要摈除纷争、摆脱烦恼,使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回归于平静与和谐。我希望自己能用绘画的形式来解读佛法,阐释我对佛法的理解,以引起观画者的共鸣。如果观众能从我的作品中感受到对生命的珍惜,看到美好的人情与善良纯洁的人性,那我就很满意了。如我画的《大昭寺》,那边,人们走进寺院,有的还背着孩子;这边,一位老太太端着灯,走出了门。进去时,他们是严肃、虔诚的,等给佛祖添了灯油,诉说了内心的烦恼和期盼,表达完对佛祖的至诚情感,出来的时候脸上便带有幸福的微笑,显得十分慈祥,仿佛他们的整个身心都已放松。我只是把这个场面记录下来,当然,每一个观画的人可以根据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去感受作品。但我知道,一个信徒在佛前真诚地履行完那些仪式,他的心灵会得到一次洗涤,而远离世俗的污垢。
我画过一幅画,叫《嘬手指的小喇嘛》,描绘的是我在大昭寺很偶然地看到的一个情景:一个小喇嘛正在看一位母亲喂奶。母亲转经转累了,坐在门口奶孩子,她很专心地喂,旁边是一只大白狗。孩子在吃奶的时候,听到一种声音,认为有人要跟他抢,便移开目光,向外看。声音是在柱子后面偷看的那个小喇嘛发出来的,他在嘬手指头。西藏有很多孩子,很小便被虔诚的父母送到了寺庙。画中这个小喇嘛大概脱离襁褓不久,他触景生情,可能记忆起了自己在母亲怀中的情景,不由得嘬起了手指。那个吃奶的孩子听到了声音,狗也听到了,他们的眼光形成了对视。许多人说这是一幅很动情的画,其实这种场景在生活中很常见,如果没有特殊的感受,即使经历千百次,也不一定会注意到它。而我能捕捉到小喇嘛嘬手指这个题材,不仅因为我是艺术家,很多情,而且与我出家后的心境有关。出家后,许多常人的情感没有释放的渠道,郁集在心中,自然会对人性的东西特别敏感,很容易在生活中发现和感触到人性与人情的流露。即使它出现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中,我捕捉到的这场景,也会用自己的笔将它抓到画面上来。我的特殊身份,使我在生活中受到很多限制,不能像一般人那样随意表达自己的感情,因而时时会觉得压抑和孤独。但这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未必是坏事,它很可能转化为创作的冲动。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出家前后的创作风格与创作内容是有很大差别的。出家后的画作往往更能表现出感情的释放,比如画到一位母亲喂奶,我就在画中题到:“虽然出家为僧,也不敢忘了哺育之恩!”可能有人会问,和尚怎么还画女人的乳房?为了堵住这样的疑问,我给这幅画起名叫“源泉”,以宣示母亲的乳汁是人类生命的源泉。我画了一批这样的作品,它体现了我党心境,也反映了我对于绘画题材的探索。
过去画僧的创作多是为自娱自乐、陶冶性情,或者是作为一种修行的手段,而我的创作则是要将佛教的精神带到现实人生中来。这样,不仅绘画的思想内容与以往不大相同,而且也要求技法是全新的。还以《大昭寺》为例,作品的场面宏大,添灯油、拜佛、洒圣水、烧香、献哈达,做什么的都有。画二楼这一部分,有个大红门,是唐代的,很多立体的图案,又涂上各种各样的颜色,包括金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神秘……画这样的题材,从技法上讲对我来说就是很大的挑战,过去中国绘画中还没有这样的画法。过去有齐白石那样的大写意,泼墨的;也有细腻的工笔,像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那样一点一点勾出来的;或者像《韩熙载夜宴图》那样的工笔重彩。而我现在既要用写意的方法又要用重彩,怎么去画呢?我画了数张去尝试怎样才能使色不影响墨、墨不影响色,让它们之间互相协调,我叫它“水墨重彩”,这可以算作一个新的画种。经过几年的努力,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还有一幅画叫《母亲的心愿》,画的是一位母亲一面添灯油,一面向佛低声地诉说着,这样的场景经常能在大昭寺碰到。处理这幅作品时,我吸收了很多油画的表现技法,使它与传统的中国画很不一样,但看起来又确实是中国画而不是油画。
总之,我希望自己能继承以往画僧的事业,但又要走出一条不同于以往的画僧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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