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田黎明
夏日和朋友们常去湖中游泳,炎热的太阳逼得我们爬出水面,匿形树下,树影洒在身上的斑点,只觉得挺有意趣。傍晚也到水里去,湖面被我们泛起的浪波映出夕阳的余色,一层暖,一层冷,柔和极了。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一股情绪在画面上绕来绕去,似乎也有些光的意味,可总是不自然,无奈只好搁浅了。隔些日子,在一次作画中,偶然发现水滴在纸面上再敷墨色呈现出一个斑点,这个瞬间使我一下想到这种方法可以用在光点上。由此而引出了日后一系列的带有光感的画面。这个简单的现象在往常的作画中也时有见到,但,对它是多少次的无动于衷。又,在一所校园里,某日正午,一场暴雨过后,我去室外水房冲开水,走在回来的路上,突然发现眼前这熟之又熟的常景是一片清新。这忽降的感觉使我兴奋,这样普通的风景也会出现自己所想不到的感觉。实际上,日常生活里处处存在着自然之理和画面之法,只是自己用心对它们去感觉的太少了,而自己所要奔走四方去寻求的东西有时就在身边。
平日的有所见、有所想、有所积、有所问,突然在生活中的一个现象里或是在画面的一点偶然效果中得到了点悟,这一刻的来临真使人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积压了许久想说的,似乎寻到了一条线索,要说的,一句跟着一句,有条有序地清晰而来。靠着忠实于生活,靠着诚实去说出自己看到的、感到的、想到的,虽平易粗浅,但自觉实在。明代画家王履《华山图序》说“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以他所感、所觉肯定了生活是一个语库,生活会给予感,给予觉,也教授怎样说。但它不是直线式的,而是曲折复杂的,是需要痴心于“搜尽奇峰打草稿”才能显现出来的诚,也才有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真。这是一个亲身经历于生活、画面的艰辛历程,于此想起了曾经画过的《碑林》。生活的蕴积渐近欲出,困扰于怎么说,其过程久则多年,短到一瞬,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阶段。在《碑林》之前也画了一些类似于《碑林》内容的画,但总是达不到以语为心,循环的次数提供了从碎到整、从小到大、从实到虚的提示,前面的画面多局限于某一个事件或一个点上,而心里所蕴积的感觉是以点、以事逐渐聚汇出的一个大整体,在这个好似清晰却又模糊的分寸之间,徘徊了几年,才在《碑林》的画面语言上找到了心手合一的感觉,即有感于心里聚集的一种宏大的整体,再去把握形式的具体元素的功能。在《碑林》之后,又画一幅《碑文》,也有所感,有所想,不过这是围绕着《碑林》的画面效果有所感,所以一切画面语言是建立在有感于另一幅画面的效果上,像这样心里先怀有成见,缺少诚实,为了面子,为了取悦于人说出的话也自然让人觉得缺少实在。记得在西南某山区写生,路遇一背筐老人,黝黑的脸上满是山谷的痕迹。凭着写生中常有的直觉,我立即上前,说服了老人,展开画夹,谨慎地注意着画面复沓的变化,在又改、又擦、又描的过程中,画面的“味道”终于出来了,可是对老人那一瞬间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露面。又一回,从黄山背回速写一摞,大有“望山则情满于山”之意气,画面囊括了南北的大小峰峦,也收取了“有名”的峰顶。摆开这些“语语都在目前”的画面,却好像在寻常的点线之间丢失了什么,也不知散落在何方。仿着他人的口音,也夹杂着书本里的一些语气,说得多了,渐渐自觉不真,可是习惯已成自然,难以脱音,为此“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平日的作画,有时像是做着一件十分慎重的大事,在挣扎的状态中想扶出一个感觉的东西分给画面,然而画面却不领情,严肃起来也拒不接受。接受也好,不接受也行,反正就这么做了,顺其自然地发展吧。拖得久了,画面累了,感觉的东西也累了。
318艺术家田黎明 国画人物作品《喝红酒的女孩》
画画是件很累的事情,这是因为画面感觉的飘游而引起画面语言的纷乱;画画也是件自寻烦恼的事情,这是因为从生活里感觉到的,却在画面中失去了;画画又是件很痛苦的事情,这是因为心里有话却说不明白道不出来。一损再损,一失再失。时间和经验问我,如果你的语言能清晰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不要忘记,这是从孩提开始的结果。顺着自然的引导,也谨慎地恪守着艺术的规矩,于平凡的生活和画面的酸、涩、苦、香中积攒着有感的觉。朱熹说:“知觉因事因物皆可知,觉则是自心中有所觉悟。”在生活中和画面里多去理会一些细碎的常理,由小见大,触近思远,理会一点积一点,坚持着来自内部的耐性。“人之内发者曰情,外触者曰感,应感而生,是曰与会,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窥鬓斑以书愤……”(付庚生语)道出了平常蕴积的感觉是情之本,以情见语,语中见性。在日常生活中感触于古与今、常与非常、得与失之间,随着前与后、虚与实、终与始的过程,时有爽快清朗,时有含混茫昧。往事的如影相随,昨日的即景生情,今天的触目皆是,偶合而渐聚为一个整体的意象感觉时,确是到了一个非说不可的时候了。似一池盈水,满则渐溢,厚积薄发。此刻的语言至诚可信。
1986年初,我画了一些人体,用毛笔和线的感觉靠着人体的框架来支撑着一种造型的力与量。画面中出现的粗犷与扭曲的意味是外力作用于情绪而集聚出的一种感受,一个时期内,自觉已尽了力。“景有大小,情有久暂”,画幅的数量增加了,但画面初衷的感觉稀少了,而精心安排的一招一式的亮相多了起来。现在去看,这其中有所“得”是“直取性情真”,有所“失”是以一时情绪来说话。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胸襟去拨动一重山水一重云,在一时一事的心态和情绪中放怀于自然的长河,也留意着光景中有生命意味的偶然,于一方天地一方情的专注里,萦回着日常的难与易,进与退,往与复,取与予而转为画面的开与合,刚与柔,短与长,方与圆,逐渐引出自己的一以贯之。
生活中“自有许多滋味,咀嚼不尽,传之永远,越久越新,越淡越远”(张岱语)。这样的体味日常里也偶尔降临,随着一物一事的引导,再去熟悉那淡淡的过去。在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里,用石板石头筑成的院墙和房屋纵横方正。我和同学们走进了一家又一家,一间又一间。“那些房子是祖辈们留下来的,这些新房是我们接着垒的”,“山里人,离不开这里的山山水水”……听着他们的话语,我好似体味到淳厚和善良的感觉,他们的憨笑声又是那样的透明可信。平淡的性格,缓缓的身影,像是满山的泥土,宽厚平常却又四季分明。又,在微山湖的一个小岛上,我们住在公社的一家店里,店主是一对温厚的大叔和大婶。六月的下旬,天气正热。白天,我们出没在村落里,晚上,我们随心地享用着一缸积满的清水,热了借把扇子还想要个蚊香。夜晚的小岛和白天的小岛就像又清又淡的湖水,没有奇异,只有平静。有的同学中暑了,送药的水放在了屋里,一碗面条又放在了床边,过了两日大伙又喝上了一锅鲜嫩的鱼汤,闷热的小岛上时时送来微微的清风,好凉爽。在村里真想寻个小肚兜给两岁的女儿带上一个,可是没有,失望又无意流露出来。就要离开小岛的那天,大妈把一个花布头拼成的小肚兜放在了我的手上。此时的凡情凡景皆难以用话语来尽致,寻味着深深的村落,清清的乡事,溟累的小岛,平凡的人,心底的感觉时沉时伏,却又清又纯。
1988年,我画了一系列水墨人物肖像,借用了山水的一些方法,用团块的淡彩去若隐若现地画一种感觉。人物的造型、笔墨的渲染都多多少少地融入了自己对生活咀嚼的一些体味,想画出人是自然、自然是人的一种感觉。平淡的生活就像一座高山,蕴藏着万物的生命,平凡淳朴的人好似高山的清潭,于宁静中映照出大山的深沉与浑厚,我总想使自己的画面像高山上的小溪,回绕于其中,淡淡地呼吸着自然的整体。
318艺术家田黎明 国画人物作品《映山红》
生活里,感觉伴随着纵横交错盘根缭绕,于其中则需要豁然开朗;国画画面中的语言又往往犹豫不决而蹙眉苦愁,它所需求的是领悟中的清晰明确。前者求纯,后者求准。以纯而净化出的感觉似碧水清潭,准于其清澈之中自然地映照出自己的身影。这是一个融浑淡朴的真,它既不是别人的身影,也不是纯客观的真,它就是它自己,不琐碎,也不失态,平淡如常。再登高,极目远望那“衔远山,吞长江”的昂首之举有着高古之意,而临坐磐石,俯对溪流围卧其下也有着清奇之趣。视域与步履随景观的移动抛洒四野,感觉随心头却在静候彻悟的良机。在平常的日子里,净化着心绪的步履,在淡淡的画面上移动着感觉的分寸。于生活中留意着感觉,感觉中积蕴着情愫,情愫里调整着语言,语言在自然的状态中平实地对待着生活和画面。情出于生活,语出于情,生活似群山,情似溪流,情景交融显真语,山水回绕而有声,声在虚实间,语在感觉中。这是一个生命的真,是一个自然的纯,也是一方言语的准。
1989年与1990年我画了一系列淡彩乡村风情和一些淡彩人体,并开始融进一些光的因素,包括1992年画的一批水墨人物,也都是在自己觉得想这样去画的过程中来把握画面的一些因素的尝试。想着在自己的画面中多一些生活中的新鲜气息,多一点我所体会到的感觉和理想的语言。有许多画面中的感觉在作画过程中还是处在朦胧的状态里,心里有着欲说却说不出的冲动,随着画面的完成,也随着时间的水流回旋式的冲积,才逐渐有所沉淀,对自己的画面也才有着完善的认识和把握。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画面似与生活同步,时重时轻,时深时浅,时浑时清,在明与昧的日程中偶有一得之感,是浅薄或痛苦,是艰辛或苦涩,它们都会以诚相告,要以平实的积蓄来滋长踏实的信念,一步一步,一笔一画在漫长平远的草木丛林中去接近远方的云山烟水,因为那里有高远,也还有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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