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位成熟的画家,一定都抱有自我的“道心”。只是由于各自内质与所历的外境不同,自然画家们的“道心”终必有异。日益引起画坛广泛关注的青年画家田黎明,又抱有什么样的“道心”呢?依我的看法,他的“道心”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礼赞生命,眷爱自然的一种真正的诗心。他用他极富个性的艺术语言,无厌倦地重复述说着一个永恒的人生命题,一个包蕴哲思的道者的澄怀。在他的绘画里,纷纭万象的人间世态被提炼成一个个不确定的语境,万千脸谱被概括为一个大写的“人”字,人与自然混化如一,没有不谐和的跳跃,没有突兀横出的奇怪,一切生命都在律动,一切生命又都归于宁静,仿佛他澄怀观道的要义尽在不言之中,而又令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感受到画家深藏于内的一颗烂漫而平淡的诗心,平常而深邃的道心!
318艺术家田黎明是一位画中的田园诗人,他的绘画诗情浓郁,气质浪漫,几乎每件作品都可以撩拨起读者对于质扑生活和充满生机的大自然的眷恋情绪。黎明是一个朴呐的人,作为朋友我也从未有幸读到他的一首诗作。但面对着他那些诗魂萦绕的绘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不以“真诗人”目之。黎明的绘画之诗,是“豪华落尽见真淳”的境界,而那真淳又是包含了何等样的丰富色相啊!《小溪》(1987年)的浓艳高华,《荷》的质朴清纯,《松》的清幽静肃,《夕阳》的迷离斑斓,正如一首首乡歌、一首首古调,荡人心魂,雨薇堪尝。与时俗中的许多人物画相比,田黎明的画,可谓别备深情高韵,不落人诠,浓情淡出,感人至深。他既不在画面上猎奇逞巧,矜险作怪,作表面之惊人语以唬人,有没有远离生活,走向抽象主义的极端,他紧紧把握住中国绘画的传统精神——以形写神,以神驭形,形神兼备,在“似与不似”之间,大胆处理,惨淡经营,不断丰富和完善着自己的绘画语言。田黎明的人物画,人物形象一般不做具体而细致的描绘,但整体神情姿态的把握却又每每极为传神,这固然与他的专业训练和技巧精熟有关,但似也不能忽略他极善于观察和捕捉人物心态与情绪的特殊资才,很多情况下,他的画中人物都是概括了的人的符号,并不确指什么。按说这种处理,很容易造成绘画语言的单调与重复。但观田黎明的画,却没有这样的感觉,是什么原因呢?回答很简单:因为田黎明的国画人物形象虽然具有一种共性特征,但在不同的画面上,每个人物——“人”的符号都放在了不同的情境氛围里,他们或站或倚,或躺或泳,或凝眸或侧躯遐想,总之是各自又都进入了不同的境界——田黎明为他们设计的情调幻象里。为此,《宇》中的村姑虽然赤裸成群,但他们丝毫没有低俗的调笑与病态的无聊,她们融化在天地之间,观照在自然之内,她们的灵与肉袒呈一如,她们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与美,她们只在偶尔的惊动下(似来自画外的我们》,才惊觉了,生出一股羞赧来。而那《山野》中的野妹子们,尽管穿上了云霞一样的衣裳,却面对着世界略带麻木地痴望着,但她们的灵魂也是无啥遮掩的。《宇》是她们的“生”,而《山野》是她们的“活”,她们游悠在广袤的人类生命的时空里。可见田黎明不仅以画作诗,以画抒情,更以画传递他的哲思与道家色彩的人生观念。
318艺术家 田黎明 国画作品 《淡淡的时光》
这种情调又是整合了万种风情的。所以,观田黎明的国画总可以让我们体会到他内心世界的无比微妙与细腻来。在“凝眸”的共性人物符号中,画家赋予了异常丰富的情感内含,因此,《坤》的游泳人物与《阳光》的耕耘人物同样静默地注视着你,注视着他们愈感陌生和愈觉厌恶的“我们”——日渐功利的现代社会。田黎明的国画,极善于造境,境因情显,情因境传,引人入画又令人出画——陷入视觉之后的沉思与升华。
如果没有艺术家的对待生活与艺术的真诚,这些诗意盎然的“诗篇”是无从产生的。而这些风致绝俗的诗篇,又必然来自于一颗细腻敏感,真诚深沉的心灵。感怀是诗人的天性。清朝的刘熙载在他的《诗概》中曾揭诗人“千古之心”,语云:“心之忧也,其谁知之”,此诗人之忧过人也。“独寐寤言,永矢弗告”,此诗人之乐过人也。忧世乐天,固当如是。
318艺术家 田黎明 国画作品 《空气》
田黎明恰是忧乐兼共的诗人。其绘画的忧患意识是潜藏在优雅的形式之下的,换句话说,他的优美的绘画语言在深层里蕴蓄着一股独特的生命之流,“不言”之“言”却是对充满危机的自然与社会的未来思虑。作为画家,他为人们所指点的理想王国就是返朴还真的“桃源仙境”。他礼赞生命的质朴与平实,礼赞自然田园的野趣与生机,礼赞“人”的真诚、勤劳、淡泊、超逸的美德。缘此,他的人物画,明朗健康,清新典雅,于浓丽中寓淡宕,于烂漫中见素朴,荡漾着一派温馨的气息,凝聚着一股深沉的力,如白云、如清风、如轻歌、如古曲、弥漫徘徊,令人入绘画的诗禅之境。是故,我们仿佛无力拒绝那一次次的诗意的导游!
田黎明在《顺其自然·技法》一文中写道:“画画的法与技伴随着路程中的感觉,不断地变化着,调整着。”“或许某一天,技会突然睡醒,‘觉来时满眼青山’。”事实上,深谙“由技进道”和“道由技显”之理的田黎明已经取得了喜人的成果——在利用合度的技法表达自我审美感觉以及人文理想方面,至少他走出了自己的路数,这路数对于形成田黎明绘画风格至为重要。
举凡世间有魅力的事物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的难以确定:多义性。田黎明水墨人物的审美特征几乎不便以一言括之。似乎司空图《诗品》的许多品格都可以在他的作品里释读得到:雄浑、冲淡、高古、典雅、洗练、绮丽、自然、含蓄、清奇、实境、超诣、飘逸、流动等等。而这一切恰恰是他的绘画质素的种种。
我们有理由认为,在他的人物画中有几点特征,具有强烈的个性意味。其一是,笔墨的逸淡。传统的中国画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积累了无比丰富的技法和抽象的笔墨形式美感。
二米的云山法,范宽的豆瓣皴,董源的披麻皴,倪瓒的轻墨法,仇英的重彩法,龚贤的重墨法,石涛的涨墨法,八大的枯墨法,黄宾虹的积墨法,李可染的擦染法,张大千的破墨法等等,无疑成为后人的取法宝藏。有人对此叹息,无路可走了;有人更彻底,一下子拜倒在西洋绘画的诸流派中无复有中国绘画的精神。田黎明不愧为“独具只眼”(齐白石语)的人——他善于发现和敏于思悟的品格,终于在艰辛的探索后有了惊喜的成效。他继1987年的《小溪》等画以逆光手法表现自己对于人物画的独特感受后,于1990年前后开始了他的新的笔墨探索。翻开田黎明的画集,我们自然会发现,田黎明绘画时时处处所呈现出来一种笔墨之美,是那么独特、鲜明、富有吸引力。不夸张地讲,他是一个淡墨圣手,他运用极易陷于灰滞轻飘的效果的淡墨,微妙细致地抒写了他的内在激情与生命冲动,心灵的毫发悸动都在他的“银灰”的淡墨情调中得以展示。就绘画性而言,他是成功的重视视觉语言锤炼的画家。他的画所笼罩的淡烟轻岚,流云迷雾,不但丝毫没有削弱其画中真意,却相当程度上恰到好处地增强了他的绘画主题——意境与情绪,同时又标帜了鲜丽的个性风格。朦胧与清晰、素朴与浓艳、淡逸与高华的笔墨形式相反相成地统一在每幅画面上。不能不承认,这正是画家匠心独运与手段技巧的高明所在。
318艺术家 田黎明 国画作品 《喝红酒的女孩》
传统绘画的狭义的笔墨,在今天已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作为实践家,田黎明用自己不懈的努力,在绘画上证明了笔墨的全新意义。粗略看去,318艺术家田黎明的绘画有类于传统的没骨画法,然而认真地推敲,不难发现,他的画重视团块结构的同时,虽然减弱了线条(笔)的视觉因素,但是仍然保留了笔线的微妙变化与轻松的表现力,他把古人的书法化的线性改变成为“不激不厉式”的虚淡效果,也许这是作者的扬长避短之举,似乎我更倾向于认为是他的审美表达的必需使然。古法的墨法,一般说来并没有单独使用淡墨法构成整幅作品的先例。在前人那里,墨法以丰富对比兼备黄宾虹概括的“七墨”为理想,至李可染先生名作《杏花春雨江南》出现,似才有了以淡墨制作整体画面的创试。田黎明慧心自用,苦心经营于此,终于形成了非常具有个性特征的自家语言——淡墨冲染法。真所谓“画到神情飘没处,更无真象有真魂。”我喜爱田黎明的淡墨重彩画,很大缘由是因为其作品能给我留下余味,逗我欲辨别模糊表象找寻个究竟。大概这个找寻过程本身,已经证明了田黎明的成功。看田黎明的画,多数时候近似古人词句所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其语言在模糊,其真意在明确尔。记得我从师宣道平先生学大写意花卉时,他曾告我,用墨以浓墨和淡墨为最难,而淡墨以用至“如银如玉”之灰亮为最善。今睹田黎明之画,益信师言之凿凿。
318艺术家 田黎明 国画作品 《五月河》
这第二条是,他的绘画以“光影”为重要艺术内容,光怪陆离,似极真实,又极虚幻,闪闪烁烁,尽得风流。实际地说,光影这种现象完全是生活场景的一种真实记录,它几乎是“遍虚空,周法界”的一个无所不在的存在。但客观的存在,如没有人类心灵的感知与参与,至少对于人来说,它没有意义。田黎明既然发现了它,又锲而不舍地追逐着它,表现着它,却又体现了画粗的良苦用心。令人满意的是,在以“光影”为媒体的画作,如《松》、《泥土》、《晨》、《瞻》、《五月》等作品中,他取得了成功。画家利用它传递了许许多多的动人的瞬间效果,并使这些瞬间效果具有了凝固性。这有点像禅宗的——以瞬间知永恒,于毫芒显大千。画家在微观世界的细微景象的“刹那观”里,述说他解悟了的宏观世界与壮观人天的真实。就此而言,他又是一个浪漫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我不知道,田黎明是如何抱着宗教般的热忱对待他的艺术创作的,我只是从有限的他的绘画世界里窥伺到一种属于光明、属于美好、属于信念的东西。有时,我们不自觉地要把他的用“光影”与西方“印象派”绘画联系起来。然而,仔细阅读似不难发现,与其认为他是受了“印象派”的影响,莫不如说他更多接受的是“后印象派”的启示,因为“印象派”的绘画客观真实多于主观感受,而“后印象派”绘画中完全是以主观左右客观形象了。田黎明的水墨人物画正是在客观实际的“光影”中得到启发,却终于不断探索把“光影”作为心灵的图像来使用的。它的“光影”多数不属于科学与客观真实,而是属于直觉印象抑或主观真实。它的“光影”严格意义只属于内在的审美真实,他的意匠需要“光影”怎样出现,“光影”就怎样出现——这正是传统绘画的写意性精神。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他的绘画风格,或许不难认同画家所具有的包容性与创造力。
当然,诸如田黎明人物画的造型特征,用色、用水特征、构图特征等都是构成其绘画风格的值得分析的要素,限于篇幅,无法涉及了。令人难忘的是,画家在创立自我风格过程中,十分重视对“生活”以及“对象”的观察与了悟应该看到这是画家艺术生命的根脉所系。没有“我”对广大的存在(梵)的体验与彻悟,“梵我一如”无法实现;没有“人”对宇宙(天)的效法与静观,“天人合一”只是空谈。田黎明有鉴于此,他才在艺术实践方面走到了一个澄明空彻的境界。
文 / 梅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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